薛西弗斯的神話(讀書心得 

在生與死之間。

本書是卡繆的論文集,收錄了一系列作者關於荒謬的闡述與自殺的思考──既然人終有一死,那麼活著有何意義?──當一個人察覺到重覆的日常其實並不能通往光明,一道巨大而不可跨越的洪溝便在自我與世界之間誕生。卡繆認為,這就是荒謬的起源。

  人不斷做著生存命令我們的種種舉動,原因為有很多,但首要原因就是習慣。自尋解脫,意即我們看清了──甚至是出於本能直覺──這習慣的可笑本質、活下去沒有任何深沉的理由、一日復一日庸庸碌碌的本質、忍受痛苦之毫無意義。《薛西弗斯的神話》

在第一部分【荒謬的論證】裡,作者的推論可謂一脈相承。先從〈荒謬與自殺〉引出「人終將一死」的荒謬感與「生命不值得活」的自殺心,並對兩者的因果關係保留質疑。緊接著以〈荒謬之牆〉進一步觀察荒謬的氛圍,指出「當人不可逆地認知到時間流逝缺乏目的,更不可能招致永恆;卻又無法逃離明日的束縛,以及日漸衰老的肉體後」,這不合理且不可調和的矛盾便是荒謬的性質。

  在這靜止的世界,只要心靈抱持它對希望的緘默,一切便能在一致性之中井然有序地繼續下去。但只有一行動,這世界便破裂崩散,無窮無盡如鏡子般閃爍的光芒便讓人心智大開。《薛西弗斯的神話》

雖然作者始終避免定義「荒謬」(荒謬是無以狀名的體會和感覺),但大體來說,「荒謬產生於人類的呼喚和世界無理沉默之間的對立」。而「人所保有的只是清晰理智,以及確然認知自己周遭圍堵著一座座牆的事實。」對卡繆來說,人/世界/荒謬這三者的關係密不可分,隨後的〈哲學性的自殺〉則表明了這一點。

  有一個似乎完全合情入理的明顯事實,那就是:人永遠在尋求自身的真實。一旦找到了這真實,便無法擺脫。這是要付出代價的。人一旦意識到了荒謬,就永遠無法掙脫它。《薛西弗斯的神話》

哲學性的自殺與現實中的自殺不同,前者試圖逃避(臣服於非理性或寄望於理性)荒謬以謀求出路,後者則以肉體的消亡將荒謬一同埋葬。作者藉著探討舍斯托夫、齊克果、胡塞爾的哲學思想體系,除了意圖更具體地捕捉荒謬的存在,更點出了人所掌握的唯一真實:我們必須與荒謬共存。

  我的推論要忠於之所以激起這個推論的明顯事實,這個明顯事實,就是荒謬──介於心靈渴求與令它失望的世界之間的分隔、我對一致性的遺憾惆悵、這四分五裂的宇宙以及糾葛的衝突。齊克果消除我的遺憾惆悵,胡塞爾統一整合這宇宙;但這並不是我期待的。重要的是與這些撕扯糾葛共存、共思,弄清楚是該接受還是拒絕。絕不該掩蓋這明顯事實,否定相對兩方中的一方來消除荒謬。我們必須知道能否與荒謬共存,或是邏輯命令我們要因荒謬而亡。我感興趣的不是哲學的自殺,而是單純的自殺。《薛西弗斯的神話》

在本書的起始,作者便認為唯一重要的哲學議題只有自殺,而當生命的意義在不證自明的事實與崇高抒情的理想雙雙破滅後,只餘下不可解的荒謬。於是最後的〈荒謬的自由〉談的便是人的意識覺醒後該如何面對。

  我現在可以談論自殺的概念了。我們已經知道可能的答案是什麼。就這一點,問題應該倒過來。原先的問是是要知道生命是否有意義,值得一活。現在則相反,生命沒有意義,我們是否該把它活得更好。《薛西弗斯的神話》

讀到這裡,作者的邏輯好像為讀者打開了一個新思路。一般而言,生命似乎必定要跟意義掛勾,才能使人產生動機,於是人汲汲營營為生命找到意義;然而,當確認生命沒有意義之後,就不活了?還是怎樣呢?這是我很少,也很不容易去思考的角度──其實生命並不等同於意義。生命是坦然接受荒謬的存在,接受希望和絕望的拉扯,但依舊活著。

  意識與反抗,這些駁斥正是放棄的相反。人內心所有的不屈不撓和熱情都激勵著他。就算面對死亡,也是不妥協,而非心甘情願去死。自殺是誤解了荒謬意識和反抗。荒謬之人會汲盡生命,汲盡自己。《薛西弗斯的神話》

這本書讀到後面其實有點勵志(我也很意外會得出這個結論)。作者認為,既然生命毫無意義,而荒謬是人唯一能體認到的真實,那麼便應該正視荒謬,努力活下去。(因為荒謬存在於人與世界之間,若人死了,荒謬亦死)

  知道能否「沒有希望地」活下去,這是我唯一關心的事,我的討論不離開這個範圍。既然這是生命的面目,那麼我能否適應它呢?針對這個特殊的擔憂,相信荒謬就等於用人生經驗的「量」取代「質」。倘若我堅信這個生命的面目別無其他,只是荒謬;倘若我認為生命的平衡,取決我意識的反抗和它掙扎的黑暗之間永遠的對立;倘若我承認我的自由只有在面對侷限的命運時才有意識;那麼我必須說,重要的不是活得更好,而是活得更多。《薛西弗斯的神話》

於是乎,現在作者不止要阻止自殺,還勸人要活得更久(笑)。因為如果要體會荒謬,人便需要獲取大量的經驗;而經驗的累積得依靠時間,換句話說就是生命的長度。

透過【荒謬的論證】,作者不但闡明了荒謬的性質,同時也澄清了自殺的誤解。在這一組由四篇文章層層遞進的論述裡,荒謬是洞悉人與世界的真實;然而在作者的思路裡,除了正視荒謬把握真實之外,他好像輕忽了人無助與痛苦。因此,雖然我能理解他的主張,也稍稍被點燃了堅持的熱情,但老實說,活著即便是無意義的荒謬,可體會更多的是疲憊和痛苦。

有一句話不是這麼說的嗎?其實人不是想自殺,只是想擺脫痛苦。
可即便痛苦是沒有意義的(對這很荒謬),但人還是會感到痛苦(這該死的肉體)。

就這個層面來說,本書第二部分的【荒謬之人】可謂真正的勇者。

  歌德說:「我的領域,是時間。」這就是一句荒謬之言。荒謬之人到底是什麼呢?是那個不否定永恆,卻也不為它做任何事的人。他並不是不知道永恆神性,但他寧可相信自己的勇氣和理智。勇氣教他在沒有信仰的情況下,只憑著他所有的活著;理智告訴他,他的界限在哪裡。他深知自由有其極限,反抗沒有明天,意識是會消亡的,但他在這一生的時間裡繼續冒險前行。那就是他的領域,他的行動只憑著自己的判斷,不接受其他任何評斷。《薛西弗斯的神話》

作者描述了三個極盡自己的「荒謬之人」,分別是〈唐璜主義〉的花花公子唐璜、〈戲劇〉的舞台演員、〈征服者〉的心靈。唐璜的生平始末故事我不是太清楚,征服者心靈的宣示話語有點太抽象,於是三篇讀完我最有感的是演員。

  「演戲,」哈姆雷特說,「這就是捕捉國王意識最好的方式。」捕捉這兩個字用得好。因為意識稍縱即逝,或是隱藏退縮。必須在它倏然出現,在它朝自己投去短暫一瞥那難以察覺的一刻,及時抓住。日常生活中,人不喜歡停駐,相反地,所有一切都催促著他。但同時,他感興趣的只有自己,尤其對自己可能成為什麼樣的人感興趣。因此,他喜歡戲劇、看表演,如此多不同的命運展現在他眼前,得以領略詩句中的苦澀但不必親身承受折磨。至少,我們從這裡看到沒有意識的人,汲汲營營奔向不知什麼的希望。《薛西弗斯的神話》

相較於觀眾的空洞,演員在幕與幕之間表演不同經歷的人生,而幕落後回歸自我,並帶著角色的影子直視世界的斷裂。〈戲劇〉這篇寫得很好,將眾所周知的概念化成深刻的哲思。我後來從書末的作者生平年表裡,發現卡繆不止改編過劇本,他本人其實也演過戲。這或許就是人生經歷給予的觀察與感悟。

本書第三部分【荒謬的創作】講的是文學藝術如何呈現荒謬。或者說,文學藝術裡有可能有荒謬作品產生嗎?〈哲學與小說〉裡,作者這麼寫了:

  一個荒謬作品可能存在,其中必須有最清晰的思考模式。然而,思考的智識只能引導作品,除此之外,這思考不能現身在作品之中,這個弔詭也是荒謬的一環。藝術作品之所以產生,是對「以理性解釋一切具體現實」的否定,因此藝術作品代表了實體呈現的勝利。清晰的思考激發出藝術作品,但就在創作這作品的同時,思考必須否定自我。《薛西弗斯的神話》

所以藝術作品反映的荒謬精神與人在世界中一樣,它誕生於意識的思考,而無解的矛盾是它的性質。〈基里洛夫〉以杜斯妥也夫斯基筆下的《附魔者》主角為例,說明小說人物對生命意義的追尋,亦論及了《卡拉馬助夫兄弟》裡的人物。不過因為我一點也沒有「神到底存不存在」的信仰糾結,再加上沒看過這兩本小說,所以感觸不深。

而〈沒有明日的創作〉談及作者對荒謬作品的要求和態度,倒是非常適合連接第四部分【薛西弗斯的神話】。這個神話由於常被引用,因此變得耳熟能詳。在薛西弗斯不斷推石頭上山,石頭從山下滾下來,又必須再推上去的無止盡重覆之中,作者特別著重的在石頭滾走,而薛西弗斯走下來再次推石頭之間的喘息。

這個喘息的空檔既是沉思,更是由苦到樂的轉換。
如同叔本華所說的「freedom from suffering」。

我不知道這算不是阿Q精神,但如果硬要從日復一日的無用輪迴裡找出一個自我說服的方式,除了接受荒謬的精神,或許只能諸訴於當下的正念了。就像爬山的人最後還是要下山(我相信大部分爬山的人最後都不會一直住在山上),那麼爬山的目的就不是為了「到達山頂」,而是為了「到達山頂的過程」。

希望這個說法能帶給薛西弗斯安慰(欸

最後,本書第五部分是【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與荒謬】。其實它是附錄,但我認為它相當好看,足以跟上面幾段正文媲美。作者對《審判》的解說真的非常簡潔、清晰、有力,讓我忍不住想將它列入我讀過的最好的分析。此外,針對《城堡》的主題,以及情節的轉折邏輯也寫得洞若觀火,成功地把一個大眾可能無法讀懂的小說介紹得既俐落又深刻,非常精彩。

#卡繆(Albert Camus)

 

附錄: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與荒謬(節錄)

 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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